朱越利

《道德经 • 玄符第五十五》曰：“含德之厚者，比于赤子”（1）。这是说，得道极深的人像婴儿，可与婴儿相媲美。婴儿的比喻很生动，老子在《道德经》中反复使用。比如，《能为第十》要求修道者以婴儿为参照曰：“专气至柔，能如婴儿乎？”《反朴第二十八》要求修道者以返回婴儿状态为目标曰：“为天下谿（jī），常德不离，复归于婴儿。”《异俗第二十》老子自比为婴儿曰：“我独怕兮其未兆，如婴儿之未孩。” 可知“比于赤子”是《道德经》的重要思想。

因此，我们可将“比于赤子”理解为老子向修道者发出的号召，号召他们参照婴儿，学习婴儿，回归婴儿。这一发自两千多年前的号召，在今天仍有其价值。

李道纯注曰：“比于赤子者，不失赤子之心也”（《道德会元》卷下）（2）。《玄符章》全章论述婴儿的厚德，为修道者明确参照、学习与回归的具体内容。《玄符章》描写婴儿的厚德曰：“蜂虿（chài）虺（huǐ）蛇弗螫（shì），攫鸟猛兽弗搏”（3）。这是说在与毒虫猛兽共存的世界里，婴儿性命无虞。“比于赤子”，首先就是号召人们要像婴儿那样能自保人身安全。应当说，保全生命是养生的前提和基础。以往我们谈养生时，于此常有所忽略。

谷神子注“蜂虿虺蛇弗螫，攫鸟猛兽弗搏”曰：“毒虫不螫、攫鸟不搏者，以‘无死地’也”（严遵《道德真经指归》卷10）。《道德经 • 贵生第五十》亦述“无死地”曰：“盖闻善摄生者，陆行不遇兕（sì）虎，入军不被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，虎无所措其爪，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？以其无死地。”徐梵澄解释说，善摄生者不妄作妄动，不自趋于死地（4）。总之，面对来自自然界和战争的威胁，保全生命的最高明的方法是“无死地”，就是不自趋于死地。

“无死地”的方法可大致分为两类。一类是躲避死亡威胁，如河上公注“陆行不遇兕虎”曰：“自然远避，害不干也。”另一类是不给自己制造死亡威胁，如河上公注“入军不被甲兵”曰：“不好战以杀人。”好战引起抗战，杀人引起仇恨，都是为自己制造死亡威胁。河上公注“蜂虿虺蛇弗螫，攫鸟猛兽弗搏”说得很透：“赤子不害于物，物亦不害之”（5）。王弼注曰：“赤子无求无欲，不犯众物，故毒虫之物无犯之人也。”第一类方法属于策略智慧，第二类像婴儿那样无求无欲不犯众物，不好战以杀人，属于道德智慧。

《玄符章》又描写婴儿的厚德曰：“骨弱筋柔而握固，未知牝牡之合而脧（zu‰）作，精之至也。终日号而不哑，和之至也”（6）。这几句话，描绘了婴儿旺盛的生命力，并指出这是因为婴儿“精至和至”。这是说，生理养生的关键是保精与炼气至柔，做到“无死地”的关键在于自己要像赤子那样心静无为。用一个字概括叫做“和”。

《玄符章》将“和”的反面归纳为“益生曰祥，心使气曰强”两句话，对人们提出警告。“益生曰祥”可解释为“益生曰殃”（7）。老子认为“益生”、“生生”、“贵生”等都违背了自然无为，求生过厚，必带来灾祸。《道德经 • 食损第七十五》曰：“民之轻死，以其求生之厚也，是以轻死。夫唯无以生为者，是贤于贵生。”《庄子 • 德充符》曰：“常因自然而不益生。”王弼注曰：“生不可益，益之则夭也。”这都是说“益生”害人，不可“益生”。今天的奢侈生活、营养过度，为了发展生产而透支资源、污染环境等，就是老子说的“益生”。“益生”一词在现代汉语里不是贬义词。我们不妨将老子使用的贬义的“益生”称之为“溢生”。

“强”即死亡。《道德经 • 戒强第七十六》曰：“故坚强者死之徒。”“心使气曰强”即心使气会使人死亡。河上公把“心使气”注解为心使人妄有所为曰：“心当专一和柔，而神气实内，故形柔。而反使妄有所为，则和气去于中，故形体日以刚强。”这是说，心使人妄有所为，减少、破坏了身体中的和气，人则一天天走向死亡。使人妄有所为之心，大概包括欲心、贪心、狂心、狭心、妒心、恨心、歹心、恶心等，皆非赤子之心。这些心指使人明争暗斗、铤而走险、侵犯众物、好战杀人等，从而自趋死地。这些也是“心使气曰强”的表现。《玄符章》以“物壮则老。谓之不道，不道早已”三句话（8），强调“溢生曰殃”和“心使气曰强”的必然性。

《玄符章》在描写了婴儿“精至和至”后曰：“知和曰常，知常曰明。”河上公注曰：“人能知和气之柔弱有益于人者，则为知道之常也。人能知道之常行，则日以明达于玄妙。”这是说，懂得了“和”，懂得了婴儿，就是掌握了规律，就是拥有了大智慧。

对照今天的现实，就会发现两千多年前《玄符章》的论述，仍像一束夺目的光芒。许多现代人过去做了大量“溢生”和“心使气”的事，造成气候变暖、恐怖事件不断，等等。这些自掘坟墓的蠢事、坏事、恶事仍有人在做。说人类正在自趋于死地，绝非耸人听闻。现有的核武器，能将人类毁灭许多次。仅这一点，人类就无法对自身的生存安全高枕无忧。老子的“无死地”思想，难道不是为现代人指出一条光明大道吗？“无死地”应当成为现代全人类共同追求的最高目标。

国际正义和明智的力量，一直在努力扭转人类自趋于死地的局面。《玄符章》的论述告诉我们，这种努力要想成功，应当以“和”字为行动的总纲领，应当高举 “和”字大旗。所谓“和”，一是每个人自己要和心，二是人与人之间、国与国之间、民族与民族之间要和睦，三是人与自然之间要和谐。具体地说，世界人民应当尽全力维护生态平衡，维护环境安全，维护社会和谐，维护世界和平。任何个人、单位、集团或国家，都不要以自己的“生生之厚”制造或加重自然灾害，都不要 “心使气”企图以武力解决争端或称霸。人类应当彻底停止自趋于死地，停止自掘坟墓。这样做才是大智慧。

各国政要和各界精英们，负有率领民众高举“和”字大旗，向着“无死地”的目标前进的责任。怎样才能完成这一崇高使命呢？请响应老子“比于赤子”的号召吧！为了不失赤子之心，为了永葆婴儿般的厚德，不妨经常就近观察或在脑海中冥想可爱的婴儿。

注：

（1）本文引《道德经》，为《道藏》本河上公章句《道德真经注》。《道藏》章句本此句原无“者”字，今据徐梵澄著《老子臆解》本增（见该本第79页。中华书局，1988年3月第1版）。

（2）《孟子 • 离娄下》曰：“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”儒道两家都以婴儿为参照，但内容不同。

（3）《道藏》章句本原为“毒虫不螫，猛兽不据，攫鸟不搏”，今据《老子臆解》本改（见该本第79页）。

（4）徐梵澄著《老子臆解》，第73页。

（5）《道藏》章句本原无“亦”字，今据王卡点校《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》本增（见该本第211页。中华书局，1993年8月第1版）。

（6）《道藏》章句本原为“终日号而嗌不（口+夏）”，今据王卡本改（见该本第212页）。

（7）据徐梵澄著《老子臆解》，第79页。

（8）《道藏》章句本此三句原属《玄德第五十六》，今据《老子臆解》本和王卡本改（见前本第79页、后本第213页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