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道教雷法的学术研究之中，法力是一个非常特殊却少人关注的概念。英国人类学家马雷特曾研究过原始部落所崇奉的超自然力量——“玛纳”，而现代社会学奠基人马克斯·韦伯也在《儒教与道教》中提到了“卡里斯马”。这两者均非仅是抽象构造的名词，更是宗教或法术所确切认定的神圣力量源泉。西方宗教学的探究，对考察中国道教雷法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：雷法道士们扭转乾坤、肃清八极的法力，是否即是“玛纳”或“卡里斯马”这样的神力？笔者认为，简单的比附很难有说服力，必须通过考察雷法的具体特质，来分析法力的深邃内涵。

法参天人

中国古代学问的传统不是分辨彼我，而是“究天人之际”。往昔圣哲对天象与人事之间的关系，一直保持着高度关注和系统把握，由此便引发出天人一体、天人感应的独到智慧。道教在此基础上，进一步提出“我命在我不在天地”，希望合内外之道，通体用之法。两宋以来，包括清微雷法在内的诸派雷法大行于世，不断完成着种种神奇的宗教任务。这背后的基本支撑力量，即是行法道士所具备的贯通天人的法力。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来看，道士除了对道教天庭神灵进行着崇拜，还对自家丹功内修所产生的超常力量进行着崇拜，而且这两种崇拜最终会在雷法体系中高度圆融。清微派宗师们特别强调，雷法之法力首先是内丹之力的一种独特展现。依照丹家观念，内丹之力乃是人体从宇宙本原处获得的一种强大力量，它直接联系着得道成仙的解脱之路。清微雷法以丹功为根柢，故其法力的源头活水不离大丹。如清微道经中题名“内旨”或“内炼秘旨”之篇章，多是论雷法修炼行持如何从内丹中获得奥妙。当然，法力又非单纯的个人修炼产物，它尚秉含了道教诸神所恩赐之神力，是一种“神圣的施予”。上至三清四御，下至雷部将班，都是雷法道士祈请加持法力的对象。故修炼雷法，需要在感动中寻觅到无穷的力量，需要法师由空灵心性而凝炼深厚丹功，依至诚信仰来召摄苍穹神明，二者自然合为一体，才能去操控天地间最为强大的雷霆之威。宋元清微道士行雷法，就是通过“内炼成丹”而“外用成法”，通过“存神变神”而“召帅遣将”，最终在登坛行法时产生惊人的法术力量——法力。

由此可见，法力是一个重要的标尺，它判别着雷法道士所达至的道功修为境界，甚至转换着其圣与俗的宗教角色。英国汉学家王斯福在考察道教仪式时认为：“站在‘醮’的中心的法士……他在道教天庭的等级中处于较低位置，但是他将自己等同于老子，由此便有了一种远远超越于玉皇大帝之上的力量来源，跟这种力量相比，玉皇大帝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和一个特例而已。”1其实他所指的那种“超越于玉皇大帝之上的力量来源”，即是道门中所谓的“先天祖炁”。它不仅是道教十方诸神之本体，亦是丹功成就之根柢，故自然成为了雷法法力的源头活水。正是凭借着这样的法力，雷法道士才能在天地间施展出超人的道法。尤其是清微派宗师们，系统融摄了诸家雷法精华，几乎调动了道教中一切的信仰力、精神力、体魄力、方法力，并多方汲取佛教、儒家中的文化资源，力求在不违背自然大道的前提下，实现对宇宙能量最大限度的自由控制和支配。他们坚信，人能够夺造化之妙，号鬼神听令，从而扭转乾坤，普度生灵。如在《清微驱蝗文检品》中称述：“于兹春夏之交，黍稷方秀，遂有虫蝗之盛，苗稼多伤。恐以下愚积愆所致，非资法力，曷遂秋成？”2很明显，行法道士希望用法力来沟通天人之间的信息，甚至在部分程度上扭转天运以解救黎民之苦。所谓“庶昭法力，以启人伦”3，这句话明白无误地表明，法力是清微雷法道士贯通神圣与世俗的枢纽。也即是说，法力的来源并非是红尘汩没的凡间，但它却需要通过在凡间大展神威，方可显现其本色和价值。在此基础上，清微派尤其注重对内丹功夫施用成雷霆法力的探究，致力于以不变的丹功修为来演绎出千变万化的法术施为，从而能够在尘俗中度困解厄，彰显天道。

丹成雷力

在常人看来，雷法的法力无影无踪，倏忽难测。其在道士行法中的实际表现，就是“灵”或“灵验”，这也是祈请施法的民众所最为关心的。对于如何修持清微雷法方能灵验，《清微道法枢纽》结合丹道秘旨，进行了透辟的解说：“师曰：一炁之妙，万道之宗。法灵须要我神灵，我神灵兮法通灵。袪禳祷祈凭神将，神将何曾有正形。道化灵，灵化精，精化炁，炁化神。所谓法行先天大道，将用自己元神。道体法用，道无法有，道微法显。故用不出于用而出于体，有不出于有而生于无，显不兆于显而兆于微。”4很明显，清微雷法的灵验来自于对法力的获得，而法力获得来自于对本原大道的体证和人体元神的开发。清微道士需要学会沟通对应着实有界的虚无界，内丹之道就是帮助修法道士打通迈向虚无界的种种阻碍，真正把握宇宙之道体，从而自然具备雷霆之力的法用。这中间有诸般关窍。其中的“出神”，是以内丹玄功生成法力的关键环节。清微雷法之施行程序并不繁琐，其高下之判即在于：法师能否凭借内丹的出神变化去朝奏天界尊神，从而拥有巨大的神通法力。对此，清微高道赵宜真引述前代仙师之语，直指其奥：“通真须出阳神，何也？盖成道之士胎圆神化，体变纯阳，三界圆通，无往不可，故能亲朝上帝，论事回天。下学之士，体未洞真，不过修词立诚，以将其来意为之请祷耳。”5很明显，行清微雷法若欲达至随心所欲、通真达灵的境界，则需内丹修行功夫至出阳神阶段。依道教内丹学说，此阶段修道者之阴浊凡躯虽仍存在，但纯阳真炁已可聚化成形，故可超出物质现象空间而穿入多层维异度时空，即所谓的“出三界”、“朝上帝”。也正是在这一前提下，雷法道士的法力方能真正发挥出“回天”之神效。普通的下学之士由于内丹功夫不到位，故其法力只能大打折扣，囿于在世俗界中凭着心念力量和符箓咒语来感通神灵降真了。

这个道理，在清微一系的炼度法中表现得非常典型。赵宜真指出：“唯神仙返还之道，以法擒制，取坎中之阳，而点化离中之阴，运归戊己炉中，依法烹炼，则自无中生有，体变纯阳，而超乎天地之外矣。炼度之法，盖取诸此而推以及人，则运吾身纯阳之道炁，而点化纯阴之鬼魂，则是以我之阳而炼彼之阴。阴阳交感，幽显潜通，其超度可必矣。苟自己真阴真阳之不识，水火升降之未能，而欲炼彼幽魂，是犹家无儋石之储，而欲济他人之贫，奚可得也？”6此语简要明晓，揭示出行持炼度法的关窍在于以丹功积聚纯阳道炁，方可恃之感应阴魂并炼化超度其纯阴之体。这是真正的“炼度法力”，否则架势再多也不过是空有其表。赵宜真乃西山清微派法嗣，其所传雷法炼度体系完备，《道法会元》前55卷多有记载。如第34卷的《清微龙天通明内炼秘旨》，即有一段以内炼丹功成就炼度法力的形象叙述：“师端坐静默，密念水火咒：亶晖存，朗清存各七遍。次升降阴阳，摄情还性，摄性归元，凝聚规中，阳光充溢，盎然如春。受炼众魂，如在太阳景内，宛如万点星光，便当超度。”7此处所言自“升降阴阳”而至“凝聚规中”，皆是清微法师运行玄门丹功的不同次第。法师所凝炼的大丹阳炁，对于诸多亡魂而言，正是可以拯救其出离冥界阴晦的无上法力。

从修丹功到成法力，从成法力到显灵验，一直被清微派看作是不假欲念、纯出自然的神妙过程。这在《清微宗旨》中论之甚精：“凡祈雨告讫，符章经道之类，心不顾矣。即入静室静坐，或澄默，或守道，或持经，皆可。切不可念念欲其报应，又是执着了。盖道法无为自然，不言而应，出于无意，其应甚验。若执着之，返为妄矣。一应行移，皆须如此。其入靖打坐之后，一念不碍，物我俱忘，倏忽间，见面前云气往来，某方又见风来。耳热，电光。目眩，雷震。腹鸣，大声大应，某方声则某方应。隐隐为雷，轰轰为霆，汗出为雨，大汗大雨，小汗小雨。有一物动，则外一物应。无则无之。虽然，要见若不见，闻若不闻，乃可谓自然而然矣。若拘于必应，则心花易乱，归于杳冥矣。”8 可见，在天人感应的前提下，清微雷法全部法力的施用，就是一个“无为无不为”的过程。或者说，它杜绝任何后天的妄心，纯是先天真意的运行。所谓风雨雷电的内外感应，其实都在物我两忘的道境中天然实现了。调动宇宙中最强大的雷霆之力与遵从宇宙间最朴实的自然法则，在清微雷法中获得了奇妙和谐的统一，这也许是其他宗教法术所罕见的。也正是在此基础上，清微雷法的法力运用，才呈现出气象万千的局面。

宋元以来，传统道教经历了深度的转型，内丹性命之学充当着这一转型的核心枢纽。当内丹修行成为新出雷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时，以往符箓道教的诸般法术元素9也就得到了全方位的提升，实现了脱胎换骨的变化，从而成为宋元道教革新的重要组成部分。“大道——丹功——法术”的学问体系，被当时各个道派普遍接受。雷法逐渐被道门认定是威力无匹的正法，非凡法力的神妙施展更将道教内外兼修的传统发挥到了极致。对于诸多雷法道士而言，生命的旨归在于体之于心、证之于身的崇高修为，并以法力为媒介，完成对天人之道的践行。特别是清微派的雷法，在充分融摄内丹学的基础上，不立一法却又占尽风流。其法力在尘世间发起大用，既是对传统符箓道教的遵循，也是对新兴内丹道教的致敬。

（文／王驰，作者为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专业博士研究生）